(指导教师:张愬彧)
在搬入新家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住在老屋里的老屋的外观,酷似一座旧式的宅院。两翼的屋檐翘起高高的一角,好似腾飞的巨鸟,整个屋子,都是由众多高大的石柱支撑,这些石柱,虽在旧日的冲刷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依旧是挺立如初,而那白墙黑瓦,被不知名的绿藓肆无忌惮地侵扰,显得格外幽森。老屋前的不远处,有一池水井,一家人整日的用水均出于此。井池的两侧,是一片碧绿的菜畦。奶奶将不大的地方划分的井井有条:油绿绿的青菜和硕大的白菜在黑黝黝的泥土里分外明显,一大片的青葱和蒜苗长势旺盛,窜得老高,还有不甘寂寞的豆角,长长的藤蔓缠绕一团,死死不肯分开……在雨水的冲刷下,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乡土气息。
老屋说来不小,有两层楼。推开朱红的大门,内部多置有七八个房间,但对于四世同堂的一家子来说,仍显得有些狭小。底层的屋子住的大多都是父辈们,沿着木制的楼梯向上,噔噔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吱吱作响,好似不经意间就闯入了古时的楼阁,这心情,就像旧时的女子小步紧跑迎见心上人的惶恐欢喜,又像迟暮的老人带着岁月残余的智慧等待命运终结的平静安然,既有血气未定的中年人对未来充满了豪情壮志,又有调皮淘气的顽童少不知事的天真烂漫……各具特色的声响使得老屋顿时生动起来。进到二楼,抬眼望去,便是一个祀堂,祀堂里挂着两个牌位和几张黑白照片,这是我过世的祖辈留下的痕迹,看到他们,似乎更容易激起我对过往的追忆和怀念。与祀堂相对的是一个泛黄的香炉,香炉上面隐隐有烟熏的影子可见,每到傍晚,都会有袅袅的青烟升起。奉行素斋的太奶奶每到这时,总会独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祀堂里,出神地望着落日的余晖,眼眸温暖,像是在追思那酸甜苦辣,千滋百味的过往。
老屋承载了我幼时的美好回忆,每个角落都仿佛还残留着我的欢声笑语。还记得小时候,小小的我站在大大的柜子前,眼巴巴地望着密封的罐子内黄澄澄的糖浆。每到这时,太奶奶总会一边笑骂道:“小馋鬼”一边取下罐子,不紧不慢地用筷子不住的搅动着,一圈又一圈,一下又一下,在我的声声催促下,颤颤巍巍地将搅成麻花状的浆块递给我,而我会迫不及待地就咬上一大口,那甜腻的感觉,仿佛至今都还残留在嘴里,唇齿生香。
太奶奶酷爱看戏。每到了特别的日子,距离老屋前不远处的寺庙总会搭起一个戏台子,一连唱上好几天的戏。而太奶奶则是早早的就吃过了饭,将小门轻掩,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出门。步履匆匆,好似赴一场未完的约会。对于我而言,大概是小孩子的天性作祟,抑或是我本身就有不安分的躁动因子。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看戏中,我总是左右晃动着椅子,看看这边,摸摸那头。直到“梆梆”的响木惊起,帷幕拉开,拖着水袖婷婷俏丽的花旦与一旁相称身着素雅的青衣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那独特的唱腔与呦口的唱词是年幼的我所无法懂得的,就像我不懂得为何太奶奶会对戏剧这样情有独钟,就像我不懂得为何太奶奶脸上岁月遗留下来的纹痕会在清冷的月光下消失殆尽,就像我不懂得看戏时太奶奶脸上不变的温婉的笑容与眸间看不穿的深邃……
说来惭愧,少小离家,外出远游求学十余载,记忆里呢喃的吴音已不记得多少。也只有在寒假过年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总是会驱车,花费一天的车程,从北方的一隅,跨越三个省,回到家乡。而老屋,也就是在这几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屋前新修建了个四层楼高的新房,是一座具有现代风格的小洋楼。家里的人都纷纷搬进了新家,也只有太奶奶舍不得老屋,怎么劝都不肯搬走。而这以后老屋则只有在祭祀或重大日子的时候才会重见天日。许是新春将至,沉寂多日的村子开始慢慢活跃起来。街道上到处是背着厚重木匣去庙里祭拜的叔婆,我们家也不例外。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奶奶就开始忙活祭祀所需的物品:几对通红的香烛,新鲜的瓜果,晶莹软腻的糯米以及上香所需的东西。厨房里,巨大的蒸笼不断的有白色蒸汽溢出,这是奶奶在做福饼。蒸笼里,雪白的大饼上烙有朱红的“福”字,一个紧挨着一个,煞是好看。村里的老一辈们都坚信,过年吃福饼,那么在将来的一年里就会好运不断,无灾也无难。一整个早上,老屋的大门都敞开着。奶奶进进出出,忙活个不停。大约八九点的样子,祀堂里被装饰一新:中央放置了长桌,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品和香烛。祭品前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鼎状的礼器,桌子两侧则围着印有神秘纹路的流苏布匹。奶奶叫来村里的奏乐队,唢呐的声响与二胡的声音在香烟袅袅的祀堂里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小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生怕打扰了祀堂里肃穆的气氛,而长辈们则是围坐在桌子旁,面色庄然,默不作声,仿佛冥冥中自有神佛从上方注视着下面的一切,掌控着未来一年的风调雨顺,健康安泰。
元宵的那天,村里会举行大型的祭社活动。老一辈们会带着一群人,将海边庙里的神佛一一抬出,然后再绕着整个村子游行。众多佛像的身后是扮演随从丫环的男男女女,最前方,则是吹着唢呐的仪仗队和吐剑喷火的表演人……整个队伍声势浩大,所到之处,鞭炮轰鸣。锣鼓声天,两侧均是上香的善男信女,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又蹦又跳,纷纷踮起脚尖,猛瞧这难得一见的盛观场面。在离老屋不远的寺庙内,祭祀的队伍会逗留一阵子。庙中央有一块空旷的地方,燃烧着巨大的篝火,火光飞溅,有十数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赤着胳膊抬着竹制的椅凳,在众人的叫好声里跳起了篝火舞;在拥挤的人群中,会不时传来卖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声,红彤彤的果子在耀眼的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色彩,让人垂涎欲滴;庙内,经筒里竹签晃动的声音清脆悠扬,僧人嘴里流泻出来的梵音,使人顿感心灵安宁。在经殿的香雾里,高高在上的神佛悲天悯人,不悲不喜,平淡无波的注视着这芸芸众生,好似这热闹是独属于我们的,与他无关……
老屋是我十余年来成长的见证者,它是摇篮里张牙舞爪,牙牙学语的婴儿的我,是蹒跚学步,向这陌生世界初次试探的孩童的我,是豆蔻年华初长成明慧聪识的少年的我,是逐渐成长成娴静安然的我……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这些年来,我就像疯狂生长的树,根系紧紧抓在这儿,向下生长也向上生长。但无论伸展的枝干有多长多远,供养我生长的养分来源却始终不变。也就像远离家乡家国万里之外的游子,不论境遇如何,身在何方,都阻止不了对故乡深切的思念,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故土情怀了吧。